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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电影 | 《浪浪山小妖怪》· Nobody & Everyone

2025-08-06
看电影 | 《浪浪山小妖怪》· Nobody & Everyone

去年春夏之交,在电影院看了宫崎骏的《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当看到鹈鹕岛那座恢弘的黄金墓门后刻写着的“学我者死”,会心地笑了,仿佛看到一个老者无奈地叮嘱着青涩的后生:此路不通。

然而故事里的灰色地带也是在这里,这对世界无声的劝解,在这个信息汹涌的时代,被一朵朵噪声的浪花拍碎,随即被拉入虚无的漩涡里。没有方向,是这个时代最大的苦难。

不过,在月色温柔地落在八月的伊始,刚看完《浪浪山小妖怪》,走出电影院涌动在黑暗中的光影,回想着那句“我只想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我的思绪仿佛穿越了时空,与一年前牵连了起来,颇为神奇。这句台词,它为我回答了一年前宫崎骏提给观众的那个问题。

我得直说,我喜欢《浪浪山小妖怪》——这是最近十几年,我看过最好的中国动画电影,没有之一。

这部电影安静、真诚,却依旧让人笑声与泪水交错,说些不好听的,这种不同靠“屎尿屁”博笑、用暴力制造刺激的作品,它的温柔颇为珍贵,它的母题简单到几乎卑微,但仍然让人能感受到最真诚的心动。


我喜欢《小妖怪》,先是被它“复古而前卫”的美术风吸引。它充分运用了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水墨意境——写意而非写实,留白而非堆叠。这种美学从《小蝌蚪找妈妈》《山水情》一路延续而来,一笔一墨皆有呼吸感。大银幕上,背景像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长卷,人物线条简洁到近乎抽象,却因此让他们“似人似兽”,留足了想象的缝隙。

影片的留白也不仅限于画面,包括对人物的刻画。影片有一个耐人寻味的处理——取经四人组从未真正露出正脸。你只在剪影中看到孙悟空的脸涂着油彩,仿佛舞台上的京剧脸谱,又似六十年代《大闹天宫》里的金猴。这种留白,仿佛是导演在说: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孙悟空,他不该被一种固定的面孔锁住。

这种中式独有的美术让人痴迷,我相信,每个童年时期看过这种风格动画的少年少女,都会有种童年的画风突然复活在眼前的感觉。更妙的是,它不仅继承了上美厂的神韵,还巧妙融入了全球动画的趣味——日漫风格的分镜、美式卡通的夸张停顿……毫不夸张的说,今天的上美厂,像是一个读过世界、却依旧用母语讲故事的旅行者,他口中呢喃的话语多了些异国的风趣,但仍然说的是家乡的故事。

可以想象,再过个几十年后,所有的数字技术都已经更新迭代,但《浪浪山小妖怪》依旧会像今天一样鲜活,它从一开始就没有追逐短暂的技术潮流,而是立在中国美学的根上。


如果说美术让这个动画片有了个充实的躯体,那《小妖怪》的故事则赋予了它更纯净的灵魂。

影片的故事极度克制,脱胎与家喻户晓的《西游记》,却让故事的重心落在了“小人物”身上——几只无名的小妖怪,误打误撞假扮唐僧师徒,在招摇撞骗的过程里,逐渐找到了真正想做的事情——取经,一路挣扎,在保持善心和自我满足的飘摇不定里,他们最终卷入了一场命定的危险。

表面上,这是一次取经的荒诞插曲;内里,却是普通人试图在既定命运里,活得不普通的挣扎。

有人把它解读为“小人物翻身记”,我觉得太浅。在今天,物质比过往任何时代都要充裕,我们不必为温饱奔命,却面对另一堵看不见的墙——教授的孩子依旧是教授,明星的孩子依旧是明星,我们接受到的信息越来越多,看到的世界越来越广阔,但可行的边界似乎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紧密,当越来越多的人被告知“你改变不了命运”,焦虑与不服并存。这仿佛无解的现代性危机,让很多人选择认命。

《浪浪山小妖怪》给出的答案是:不甘心,至少试一次。好似《长安的荔枝》里的一句话:哪怕注定失败,也要知道自己能倒在距离终点多远的地方。否则,那只是一眼望到头的人生。

这个愿望,卑微到渺小,却要拼尽全力。

他们的目标,不是“让万年之后的人记住我”,也不是“与天争锋”。只是——“我想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他们付出生命、修为,甚至记忆——几乎等于死亡。到最后,他们自己都不记得曾做过这些事。这让我想起《雄狮少年》结尾,那颗挂在空中的狮头——主人公已跌落,但证据还在,那是他抵达过顶点的证明。

电影里,这样的力量没有嘶吼,没有标语,却像一股暗流,慢慢推着你湿了眼眶。最后被拯救的三三两两的村民,在村口摆起了狭小的庙宇,证明这个世界,终究因为他们的努力,留下了一点痕迹。

我喜欢电影里的安排,它并没有一味地去触发你这个人与这个世界的矛盾,而是在告诉你“世界的剧本早已写好”的同时,也偷偷埋下希望。黄梅大王败北时,弥勒佛现身——他也不过是命运棋盘上的一子。但孙悟空把四根救命毫毛交给这些无名小妖时,观众明白:故事没有完结,他们的未来仍有无限可能。

我很叛逆,时而沉迷自由,挑拨所有情绪和世界对立,时而古板恪守,遵循所有规矩。当我厌倦了世界很多声音告诉我该怎么做,我有哪些东西没有被满足,应该去追寻哪些标签,去排斥哪些人群时;当我迷失在一句句求不得、不可知,当我在苦苦寻求《禅与摩托车》中的良质,在迈着西西弗斯的步伐探索着存在主义时,当我在被一个个名词击垮、被一句句理论戏弄,回头看《小妖怪》的这两句:

我只想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恩从善念起,德从好心来。

我看着影片最后一击中野猪、猩猩、黄鼠狼、蛤蟆,带着贪嗔痴,带着内向、絮叨、圆滑、固执,几个角色融合的身影不断蜕变,跨过“九九八一”的执念、跨过了被人安排的面具,从灰暗突破到光明。我感慨上美厂一贯的温柔——真善美不只是童话里的词,它要被讲给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的人听,让你在生活半途,依旧相信普通人也能成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