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在21世纪恋爱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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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压在了深夜的东京街头。涩谷的一隅,白日里那仅存的、稀薄走在路上的三两人的光景也已褪去,只留下被白色吞噬的寂静。
深冬的积雪不再是温柔的倾覆,到有点像沉重的裹尸布,无情的捆死了所有生灵的痕迹——杂乱的轮足印、匆忙或闲适的鞋痕、那些由无数脚步无意间踩踏出的、通往四面八方的、微小的生活路径。它们统统消失了,被一层又一层的冰冷纯白所掩埋,仿佛这座城市白日的喧嚣与挣扎从未存在过。
天空,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压得极低,贪婪地吞噬了所有星光,吝啬得不肯漏下一丝天光。只有昏黄的路灯,像一个个疲惫的守夜人,在浓稠的黑暗中勉强撑开一片片不规则的光斑。这些光斑,微弱、摇晃,把黑暗剪成不均匀的剪影,像是现实世界残存的一点希望,苟延残喘着,随时可能被更深的黑暗或更大的风雪扑灭。
森村骏坐在涩谷站附近那家名为“青鸟”的喫茶店最深的角落。深灰色的呢子大衣妥帖地披在身上,几乎与角落的阴影融为一体。
这家局促的喫茶店,已然是个被时代洪流冲刷到边缘的独木舟。它的木制门框早已油漆斑驳,玻璃窗上蒙着一层经年累月的雾气,即使努力擦拭,也透着一股洗不去的朦胧。店内的装潢凝固在某个模糊的昭和晚期或平成初年:深棕色的皮革卡座磨损得发亮,木桌边缘被无数杯底磨出了圆润的弧度,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咖啡渣、旧书籍、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旧时光的尘埃气息。
森村骏是这里的常客,或者说,是这里为数不多的、固执的守望者。他迷恋这里的被遗忘感。他想象着,也许在二三十年前,这里也曾是年轻人的热门据点,在同样寒冷的冬夜,挤满了热恋的情侣或高谈阔论的朋友,热气与笑声能融化窗上的冰花。
但现在,这里只有沉寂,周末里还有几个像他一样,似乎被时间遗忘的客人,各自占据着一个角落,在沉默中啜饮着自己的孤独。而此刻,一个周内的大雪夜,偌大的店内只有他一个客人,灯光昏暗,吧台和每个座位上方的小射灯提供着有限的光源,将人影拉得细长而模糊。
他浅啜了一口面前的热焙茶,温热的液体带着一丝焦苦滑入喉咙,带来短暂的慰藉。目光习惯性地飘向窗台。那里,两只发黄的塑料小猫雕像,像一对被施了石化咒语的守护精灵,永远保持着眺望街头的姿势。
它们的塑料材质在岁月侵蚀下失去了光泽,呈现出一种病态的、不均匀的蜡黄色,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神采,只是固执地望向窗外纷飞的大雪和偶尔无声掠过的飞行车尾灯。老板说过,这是二十多年前偶然的一个来客留下的,具体是谁,为什么留下,早已湮没在时间的尘埃里。
据说它们可爱的模样曾短暂地为喫茶店带来过一丝生机,引得无数少年、少女前来瞻仰,但如今,它们只是喫茶店“怀旧”标签上一个无人解读的注脚。它们是时间的遗骸,是过往的碎片,沉默地见证着窗外世界的剧变和店内时光的凝滞。森村骏有时会想,自己和它们何其相似——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固定在此处,旁观着,却难以真正融入。
为了今晚与佐藤美绪的约会,森村骏在浴室那面能照出所有细节的镜子前,站立了超过四十分钟。水汽早已散尽,镜面冰冷清晰,映照出他一丝不苟的侧脸和略显紧张的眼神。他的手指在发胶喷雾的按压泵上停留了许久,最终,以一种外科医生进行关键缝合般的精准与庄重,对着额前需要定型的刘海两侧,各喷了一次。
喷雾细密而冰冷,落在发丝上发出轻微的“嘶嘶”声。每一次按压,都伴随着他胸腔内一次微小的悸动。角度、距离、喷洒时间——这些变量在他脑海中早已演算了无数遍,如同在调试一台精密的仪器。他甚至下意识地调整了身体前倾的角度,并努力稳定住左右肩的平衡,防止任何一丝颤抖影响效果。这已是他第十一次重复这个步骤,每一次都有微小的“迭代”:上一次喷多了1秒导致发丝稍硬,上上次角度偏差了2度导致左侧定型不足……这一次,他力求完美。
但所有技术性的准备中,最难攻克的是那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微笑。
他对着镜中的自己,尝试着提起嘴角。肌肉牵动,形成一个标准的弧度,镜中的笑容标准得无可挑剔,却僵硬得像橱窗里模特的假面,缺乏灵魂的温度,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怆。
这不行。他命令自己放松。
他闭上眼,在记忆的碎片中搜寻能点燃真实愉悦的火种。两周前,当他在她面前略显笨拙地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时,她歪着头,带着促狭的笑意说:“森村先生,你如果再换发型,我就得重新记你一遍啦。”
那语气轻快,带着善意的调侃。
就是这句玩笑话。
当他再次在脑海中清晰地回放这句话,想象着她说话时微微上扬的眉梢和眼中闪烁的星芒,一种奇异的暖流仿佛从心底涌起,瞬间浸润了紧绷的面部神经。镜中的嘴角,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温柔地牵引,上扬的弧度使得那层坚硬的冰壳融化了,线条变得柔和自然,甚至眼底也染上了一丝真实的暖意。
他睁开眼,看着镜中那个终于显得“像样”的笑容,心底却泛起一丝苦涩。
每一次调动情感去微笑,似乎都需要从过往与她相处的吉光片羽中汲取能量,如同点燃一盏灯,需要消耗珍贵的灯油。那些愉快的记忆碎片,在此时,竟成了维持表象的燃料,好像每一次微笑,都需要一点过去的残骸。
森村骏的生活,是他内在秩序的具象化。
他的公寓,整洁得近乎冷酷,没有一件多余的物品,所有东西都待在它被精确计算过的位置上。地板光可鉴人,反射着天花板上冷白色的LED灯光,确实如同精心布置的杂志拍摄现场,完美,但缺乏人间的烟火气。
他厌恶“感情留白”——任何未经规划、可能滋生混乱或意外的空间,都被他视为潜在的威胁,必须被填满或彻底清除。唯一算得上“装饰”的,是床头柜上一小束精心挑选、精心摆放的干花——乌干达雏菊。这是他查资料时得来的:它象征着“温和的理解”。这是他为自己设定的、希望传达的一种品质标签,理性,精确,像一份精心准备的简历。
在情感荒漠化的21世纪中叶,约会,尤其是以建立长期关系为目的的约会,已经成了一种稀有体验。不是人类丧失了爱的本能,而是失败的代价在信息高度透明的时代被无限放大,恐惧扼杀了行动的勇气。
而森村骏是这里的“佼佼者”,他将这种恐惧内化为一种近乎偏执的谨慎。对他而言,恋爱绝非浪漫的冒险,而是一场需要精密计算、风险对冲的“高风险投资”。投入时间、精力、情感,预期的回报是稳定的陪伴和心灵的契合,但潜在的“亏损”——误会、背叛、情感耗竭、社会评价的降低——却可能血本无归。
“至少得准备一份执行手册。” 这句他曾对自己说过的半开玩笑的话,最终演变成了一本厚厚的、记录在加密电子设备中的《与佐藤美绪交往指南》。
这绝非情书,而是一份详尽的观察报告和行为预案。里面分门别类地记录着:她偏好喫茶店靠窗、光线柔和的角落座位;对甜点态度中立,但明确厌恶糖精般的过度甜腻;在偏冷色调的白炽灯下,她的指尖会无意识地蜷缩,而在黄昏般温暖的色温中,她的肩膀线条会明显放松;她习惯在倾听时微微侧头,右手食指无意识地轻点杯沿;她有一个标志性的、带着点无奈又包容意味的笑话,常在他过度认真时出现:“森村先生,您太认真了,像是要考我。”
这句玩笑森村骏从没有笑过。某种程度上,他确实在“考”,但他又总觉得考得是自己:我这样回应是否恰当?我的表现是否符合预期?我能否通过她的“测试”?每一次约会,都是一次紧张的自我评估。
出门前的最后一刻,他站在玄关,手指已经搭上了冰冷的门锁按钮,却又猛地收回。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驱使他折返回卧室,猛地推开衣柜滑门。他的目光在排列整齐、按色系和季节分类的衣物中快速扫过,最终精准地落在一件奶油灰色的半高领羊绒毛衣上。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它,动作轻柔得像捧起一件易碎的古董。然后,他脱下已经穿好的衬衫,将这件柔软温暖的毛衣细致地套在身上,再重新穿上那件深灰色呢子大衣。镜子里,大衣的硬朗线条被内里毛衣的柔和质感微微中和。
这件毛衣,是“手册”中的一个例外条款。佐藤美绪第一次见到他穿这件衣服时,是在一个深秋微凉的傍晚。她当时捧着热可可,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轻声说:“森村先生,您穿这个,好像会在深夜递我一杯热牛奶。”
那句话本身,在森村骏的回忆里只能得到一个“表达亲近感”的标签。然而,奇怪的是,自那以后,这件毛衣的形象和她那句带着温度的低语,就顽固地烙印在他的记忆回路里,每一次他想遵循“手册”中“保持新鲜感,避免重复着装”的铁律时,这句话就会自动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推翻他的理性决策。
爱情,或者说这种强烈的吸引,森村骏觉得,就像某种代码注入,一旦它以轻巧的方式写入你某个瞬间,就很难清除。
比预定时间提前整整三十分钟,森村骏推开了“青鸟”喫茶店那扇沉重的、挂着褪色铜铃的木门。门轴发出熟悉的、悠长的“吱呀”声,铜铃随之轻响,声音在寂静的店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熟稔地与吧台后头发花白、正慢条斯理擦拭咖啡壶的老板田中先生点头致意。田中先生回以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微笑,这是老主顾之间的默契。
“老样子,一杯热焙茶,一杯黑咖啡。咖啡……等佐藤小姐到了再上。” 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这是他和她第一次在这里见面时的点单组合。
他点茶是为了此刻暖身,驱散一路走来的寒气;而咖啡是为她准备的,她喜欢不加修饰的醇苦。他甚至记得她第一次小口啜饮黑咖啡时,微微蹙眉又很快舒展开的表情,像在品味生活的本质。
他刻意不去深究自己为何记得如此清晰、执行得如此一丝不苟。内心深处,他有点惧怕这种“清晰”。过于清晰的认知,往往意味着失去回旋余地,意味着直面自己行为背后可能潜藏的、不那么理性的驱动力——比如,对某种仪式感的病态依赖,或者,是对“重现美好初遇”的隐秘渴望。
他选择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靠窗位置坐下。窗外,未来东京的标志性景象在无声上演:流线型的飞行车,闪烁着幽蓝或冷白的导航灯,在规划好的空中航道上高速、无声地交错而过,如同深海鱼群般秩序井然,带着一种冰冷的科技美感。这与窗内老旧喫茶店的氛围形成尖锐的时空割裂感。
森村骏端起面前刚送来的热焙茶,白瓷杯壁温热熨帖着手心。他凑近杯沿,温热的茶汤带着焦香气息。然而,当杯沿轻轻磕碰到他的唇角时,那细微的震动感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他刻意维持的平静外壳,清晰地提醒着他:今天并非一个可以例行放空的、安全的独处日。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将杯中的暖意当作镇定剂般大饮一口,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杂念。
“她要来了!”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清晰地浮现,像一行加粗的提示符。然而,预想中的激动、雀跃并未如期而至。胸腔里弥漫着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沉甸甸的平静,混合着高度集中后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观的清醒。
并非佐藤美绪不值得他期待,恰恰相反,正因为他深知她的出现对他而言意义重大,他才更早、更彻底地训练自己,对“期待”这种情绪保持最高级别的警惕。多年的社会观察和自我剖析让他笃信:期待是失望的温床,是情绪失控的导火索。
“恋爱是一种社会仪式感的幻觉。” 他在那本加密手册的某个角落曾写下这样一句冷酷的断语。但很快,他又用另一种颜色的标记笔在这行字下面重重地划掉,在旁边补充了一句:“但幻觉也可以拯救人。”
此刻,坐在这个承载着过往记忆的角落里,他感觉自己正试图抓住这根幻觉的浮木。
他无意识地整理着面前有些褶皱的亚麻桌布,用指尖将其抚平,又将折得不够完美的餐巾拆开,重新对折成更标准的三角形。手心不知何时渗出了一层薄汗,在冰冷的空气中带来一丝黏腻的不适感。
他深吸一口气,吸入喫茶店陈旧的空气和焙茶的余香,然后近乎无声地对自己低语,像念诵一句关乎生死的咒语:“今晚,一定要自然一点。”
这要求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就像一个经过千万次重复训练、肌肉记忆已深入骨髓的芭蕾舞者,在舞台上最艰难的任务,并非完成高难度的旋转跳跃,而是要“假装”这一切都是即兴的、随意的、发自本能的。刻意的“自然”,是最高级别的表演。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他常常在独处时思考一个无解的问题:“是不是只有在恋爱里,我们才必须把自己‘扮演’成某种人?”
不是为了欺骗,而是为了迎合,为了满足对方心中那个理想伴侣的模糊影像。我们藏起那些可能不被喜欢的棱角,放大那些可能被欣赏的特质,精心雕琢言行举止。我们爱的,或许并非真实的、完整的对方,而是那个在我们精心演绎下,恰好能映射出对方理想光芒的“镜像自我”。
他在手册的加密日志分区里,曾用冰冷的电子笔触记录下这样一句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的话:“我爱她,但更爱那个她眼中的我。”
他认为那个心中未见的倒影,比他真实的自我,似乎更值得被爱。
“叮铃——”
门上那枚褪色的铜铃,再次被推开的大门撞响。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森村骏平静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涟漪。他几乎是在铃声响起的同时,条件反射般地抬起了头,目光精准地投向门口。
她进来了。
佐藤美绪。一件剪裁合体的浅米色羊绒风衣裹住她纤巧的身形,衬得肤色愈发白皙。围巾是柔和的烟粉色,随意地搭在颈间。她身上似乎自带一种柔光滤镜,眼神清澈而温和,扫视店内的动作带着一种从容的熟悉感。
当她的目光掠过略显冷清的柜台,最终毫无迟滞地定格在他所在的角落时,脸上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里蕴含的暖意,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冬夜和喫茶店的陈旧气息,让森村骏感到一阵微小的眩晕。她的脸上带着一种与窗外严寒格格不入的、属于春日午后的温暖表情,瞬间点亮了这个昏暗的角落。
“森村先生!”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真实的喜悦。
“我在。” 森村骏站起身,动作略显僵硬,但努力维持着练习过无数次的自然姿态。他迎上两步。
没有拥抱,也没有更亲昵的肢体接触。两人只是礼节性地、短暂地握了握手。森村骏的感官在瞬间高度聚焦:她的指尖带着室外的微凉,但握力却意外地坚定有力,传递出一种内在的韧性和主见。这种细微的身体语言,在他眼中如同密码本上的关键字符,总能泄露比言语更真实的信息。寒冷似乎能剥去人们虚伪的外壳,让一些真实的东西更容易流露出来。
“您又选了这家店呢,” 她脱下风衣,搭在卡座的靠背上,环顾四周,笑容里带着一丝怀旧,“真的很有……昭和味道。时间在这里好像走得很慢。”
“算是我的执念吧。” 森村骏为她拉开椅子,等她坐下后才回到自己的位置,“总觉得……越是被遗忘的地方,越有可能隐藏真相。”
他斟酌着用词,试图表达自己迷恋这里那种凝固时光的质感,以及其中可能蕴含的、被主流叙事忽略的生活本质。
“真相?” 她微微挑眉,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中没有惊讶,只有一种了然于心的平静和包容,仿佛早已习惯接收他那些带着点哲学意味或不合时宜的奇怪回答。
这种平静的接纳,让森村骏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暗自将这次开场的互动评价为“良好”。
仿佛是为了配合他们的重逢,窗外的雪骤然下得更密更急了。鹅毛般的雪片在昏黄的路灯光柱里狂乱地飞舞、旋转,形成一道厚重的、动态的帷幕,为他们的见面调节着舞台光线,将喫茶店与外面那个充斥着飞行车和全息广告的未来世界暂时隔绝开来。对森村骏而言,此刻这种自然变化不再是纯粹随机的天气变化,而是能被编排和利用的环境语法、增加氛围浓度和话题黏着度的完美道具。
“您的咖啡,请慢用。”
服务员恰到好处地出现,将一杯热气氤氲、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黑咖啡放在佐藤美绪面前,动作轻巧利落。
“谢谢。” 她笑着对服务员道谢,声音温和。
随即,她转回头,视线重新落回森村骏身上。就在她抬眸的瞬间,窗外的雪光似乎映入了她的眼底,闪烁着细碎的光芒。森村骏凝视着这双眼睛,心中那个关于“今夜缺失星光”的遗憾,竟奇异地被填补了。她的眼睛,就是他今夜渴望的星辰。
对话如同溪流般自然展开,围绕着安全的公共话题:关于工作中无关紧要的琐事;近期重新修复上映的一部二十世纪末的经典爱情电影;还有涩谷地下音乐圈最近冒头的一个融合了传统三味线和电子音效的乐队。
佐藤美绪展现了她一贯的倾听者魅力。她对森村抛出的每一个话题都能精准接住,给予恰到好处的回应或提问,显示出良好的教养和广泛的涉猎。然而,森村骏敏锐地察觉到,她几乎从不主动将话题引向更私人或更深入的领域,也极少主动扩展自己提供的信息。
这像是一种温和的防御,也像是一种无声的测试。他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在职业习惯的驱使下,谈论工作和个人分析的时间占比过高了?是否显得过于自我中心?他在脑中快速检索《交往指南》中关于“对话平衡”的条目。
“我小时候啊。”她忽然开口,像似察觉到了他的尴尬,声音带着一丝追忆的飘渺,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温热的咖啡杯壁。
她的目光没有聚焦在森村身上,而是投向了窗外那片被大雪模糊的世界,“一直以为恋爱是一种选择题。”
她顿了顿,嘴角弯起一个略带自嘲的弧度。
““后来变了?” 森村骏立刻捕捉到这个话题的转向,身体微微前倾。
“后来啊,” 她收回目光,终于看向他,眼底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温柔的无奈,“后来发现是主观题,还是那种无解题。”
她轻笑着说完这句话,仿佛卸下了一个小小的负担,目光却自然地飘向了窗台上那对沉默的塑料小猫,仿佛它们是她这段感慨的见证者。
森村骏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橘猫和黑猫依旧保持着永恒的眺望姿态,身上落了一层窗外飘入的细雪。
“右边那只橘猫,”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它的尾巴,断了。”
“断了吗?” 美绪有些惊讶,身体微微前倾,仔细看向那只橘猫。果然,在它翘起的尾巴根部,有一道明显的、参差不齐的断裂痕迹,只是被灰尘和岁月的痕迹掩盖,不细看难以察觉。
“嗯。大概五年前吧,一次不大的地震。” 森村骏解释道,他对这家店的每一个细节都了如指掌,“它从窗台上震落下来。老板田中先生捡起来看了看,没尝试修补,就那么原样放了回去,让它一直‘断’着。”
佐藤美绪静静地听着,目光在那只断尾的橘猫身上停留了许久。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像听懂了一个隐喻。
“人也一样吧,” 她的声音很轻,像雪花落在窗棂上,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手指轻轻划过自己咖啡杯的杯口,留下一个模糊的水痕:“有时候我们以为自己还能完整地去爱别人,实际早就有一部分断掉了。”
这句话像一根淬了冰的细针,毫无预兆地刺了森村骏一下,精准地扎在他最隐秘的恐惧上。一阵尖锐的、近乎眩晕的战栗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想起自己写在备忘录中的一段话:“在这个时代,人们爱上的,是‘可以对我好的某种状态’,不是对方本身。恋爱就像点餐,只要菜不合胃口,就可以要求退换。”
这段话冷酷地解构了他正在努力投入的这场“约会”的本质。而此刻,佐藤美绪那句关于“断裂”的轻叹,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他内心最深处那个锁着悲观认知的箱子。
她是否看透了他那本“手册”的存在?是否察觉到他所有看似自然的言行背后,那些精密的计算和刻意的编排?是否早已洞悉了他内心深处对“爱”本身的怀疑和保留?
巨大的不安攫住了他,如同冰冷的雪水灌入胸腔。但他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多年训练的成果在此刻发挥了作用。他调动起面部每一块肌肉,努力维持着那个练习过无数次、接近完美的18度上扬微笑,尽管他感觉嘴角的肌肉僵硬得像冻住的岩石。他端起茶杯,借喝水的动作掩饰瞬间的失态,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咖啡杯渐渐见底,深褐色的液体只剩下杯底薄薄的一圈。喫茶店里流淌着舒缓的爵士钢琴曲,时间在暖意、香气和窗外无声的大雪中缓缓流逝。一种微妙的、混合着舒适与紧绷的气氛弥漫在两人之间。森村骏感觉时机到了。
他放下茶杯,动作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郑重。然后,他从深灰色呢子大衣的内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东西。那是一个比掌心略小的精致装置。主体是透明的双层玻璃球体,内部悬浮着几缕极细的、散发着柔和暖橙光的液态金属丝。球体连接着一个同样透明、符合人体工学的握柄。
“这个……” 他将这个小小的装置轻轻放在桌上,推向佐藤美绪。
“这是……?”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目光充满了好奇和疑惑。
“送给你的。” 森村骏的声音比平时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避开她探究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一个……小东西。”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词汇,“模拟心跳频率的。握在手里,它会……会发热,会有规律的、很轻微的震动。”
他描述得有些笨拙,远不如他做计划安排时流畅。
佐藤美绪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玻璃装置。入手微凉,但很快,握柄处传来一阵舒适的温热,同时,一种极其稳定、极其温柔的搏动感,如同最微弱、最真实的心跳,透过掌心清晰地传递过来。那暖意和震动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她脸上的惊讶慢慢化作了柔和的光彩。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森村骏终于抬眼看向她,眼神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坦诚,“我只是想……送你一点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克服巨大的心理障碍,说出后面那句更关键的话:“那种……可以‘留下’的东西。不是信息,不是数据,是……一点有温度的存在感。”
他说出了自己潜意识里最深的渴望——在这个一切皆为数据、皆为云烟的时代,留下一点物理的、可触摸的、承载着此刻情感的“实体锚点”。
“谢谢你,森村先生,” 佐藤美绪握紧了那个温暖搏动的小装置,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稳定节律。她脸上的笑容不再是社交性的礼貌,而是绽放出一种更深邃、更真实的甜美,眼底闪烁着被真正打动的光芒。
“我很喜欢。真的。我会……好好保存它的。”
“保存”这个词,她说得格外认真。
这一刻,笼罩在两人之间的最后一丝无形隔膜仿佛被这温暖的心跳装置融化了。气氛变得如同老电影里缓慢旋转的双人舞,彼此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步调,尚未真正拥抱,却已能感受到对方近在咫尺的体温和呼吸,一种无声的亲近感在沉默中悄然滋长。
窗外的雪似乎也下得更温柔了。
时间在暖意融融的喫茶店里悄然溜走。分别的时刻还是来临。森村骏替佐藤美绪拿起她的米色风衣,两人一前一后走向门口。推开沉重的木门,刺骨的寒气夹杂着雪片瞬间扑面而来,与店内的温暖形成鲜明对比。铜铃再次发出“叮铃”的告别声。
森村骏还在回味着铃声的余韵,佐藤美绪已经利落地裹好风衣和围巾,就在她即将踏入门外那片风雪织就的幕布时,她忽然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兴奋和狡黠,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森村骏:“啊,今天真是太冷了!”
她呼出一团白气,语气轻快,“下次见面,我带我的小猫来见见你吧?”
森村骏一愣,下意识地问:“你养了猫?”
他完全不记得有记录过这个信息点。
佐藤美绪看着他错愕的表情,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带着一种恶作剧得逞般的顽皮光彩。她微微歪头,声音清澈而坦然:
“没有哦。只是觉得你希望我有,我就说‘有’啦!”
她笑着说完,仿佛这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然后不再停留,转身,毫不犹豫地走进了漫天风雪之中。米色的身影很快被稠密的雪幕吞噬,只留下地上两行迅速被新雪覆盖的浅浅脚印。
森村骏站在原地,任由冰冷的雪片落在大衣肩头,甚至有几片钻进了脖颈,带来刺骨的凉意。他忘了撑开伞,只是怔怔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
那句“只是觉得你希望我有”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寒风卷着雪,抽打在脸上。森村骏却感觉不到冷,胸腔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一种混杂着巨大兴奋和更深切不安的情绪在激烈地冲撞。他沉浸在刚才约会那种奇特的氛围里——那种表面和谐融洽,内里却潜藏着无数未解的谜题、微妙的试探、随时可能因理解偏差而破碎的、脆弱的“完美”感。
这种危险与甜蜜交织的感觉,让他着迷,也让他恐惧。
他几乎是凭借肌肉记忆回到了自己那间冰冷、整洁、毫无感情留白的公寓。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声。他没有开灯,在玄关的黑暗中站了许久,才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喫茶店里残留的咖啡香、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以及风雪的气息都深深吸入肺腑。
打开灯,冷白的光线瞬间充满了空间。他径直走到书桌前,打开那个加密的电子设备。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着他略显苍白的脸。他熟练地解锁,调出那份《与佐藤美绪交往指南》。光标停留在记录着本次约会日期和时间的那一行。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输入观察到的细节、分析对话得失、评估进度百分比。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条目、数据、风险提示。许久,他移动光标,在那标志着“第一阶段”的章节标题上,划下了一道清晰、果断的横线。
然后,在横线下方空白的区域,他缓慢地、一个键一个键地敲下了一行字:幸福让我觉得此刻更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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